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簡介:
序-飲食是寫給時間的詩 / 孫梓評
那時黃昏,天暗得晚,因此遠方碼頭仍有一絲奇異的光澤殘留。風很大,我們和曼娟老師走在巴賽隆納的加泰隆尼亞廣場,正為晚餐該吃什麼而拿不定主意。一行三人轉身進了蘭布拉大街,寬敞的街面除了有各式小販與方型書報攤,鮮花、磁器、香煙和雜誌優雅地陳列;還有形形色色的街頭藝人,他們以各種古怪有趣的表演,矗立在街頭,成為街景的一部分。
我們的眼光仍耽留在一個頭部裝電視機的先生身上,曼娟老師忽然仰起頭朝遠方一望,輕輕對我們問:“晚餐去吃那個好不好?”
大家的視線同時往廣場的方向望去,滿街好看的西班牙男女來往穿梭,無法確認是哪一間店面獲得這個榮幸。於是,老師拉我們,穿過人群與黃昏,來到一間位於二樓的餐館,爬上恐怕有點年紀的階梯,專業的侍者把門拉開,我們還來不及辨認這餐館到底供應的是哪一國料理,老師已經好整以暇地決定,她等一下要點隔壁桌上一種胭脂色的酒,浸泡各種水果,像微醺的、晚夏的風。
菜單翻開,我們總是先觀望她想點用的食物,如果不想出錯,最好跟點一式一樣的餐點,如果想要冒險,也會習慣先聽聽她給出的幾個建議途徑。總是這樣的,她不但具備在混亂視野中洞悉美味餐館的能力,還能夠在完全看不懂的西班牙文菜單上,透過跟服務生一知半解的溝通,得到極可能最重要的資訊。認識曼娟老師將近十年,出錯率近乎零。然後,果不其然,我們在遙遠海風吹來的試探中,坐擁一室昏黃溫暖的燈光,淺酌甜美的Sangria酒,品嚐了截至目前為止最最美好無法比擬的橘醬鴨胸和紅酒菲力。
那一瞬間,舌尖彷彿有一場燦爛的煙火表演。
音樂慵懶地驅趕夜晚,我看開心品嚐美食的曼娟老師,她稱讚這些醬料搭配精緻小巧的馬鈴薯球,像入口即溶的雪。然後,忽然想起,一直以來,我如此喜歡閱讀她散文裡的那些美好的文字與人情,不也就是如同享用一道可以暖和人心的料理嗎?而曼娟老師在書寫文字時對於字句音韻、故事敘述的挑剔,其實正如她看待飲食口味的一貫執。
滋味。
當我在夜裡細讀這本以飲食為主軸的《黃魚聽雷》,諸多難忘的生命經驗,以四季分卷,時間與季節的本質就像被挑選出來的各種記憶食材──料理本身,刺激味覺感官;美好或罪惡的人,徘徊在靈魂角落,遲遲不肯退場。因為咀嚼,我們的人生收割難以言說的成長。
有趣的是,書裡許多被列舉出來的食材,多半是家常可見的,青蔥韭菜冬瓜茄子、蝦米蚵仔鮮貝海帶、紅豆綠豆雞蛋番薯、香蕉芒果葡萄番茄。都不是多麼珍稀難尋的膳飲種類,這些親切的海鮮肉品果物,以一種毫不起眼但又靜默永恆的姿態活躍在每個人的生活範圍裡面。當我閱讀這些氣味鮮明的素材,除了知道一些特殊的料理方法(原來滾水沖蛋再加糖可以治久咳不癒),舊時的生活氣味(已經遷徙或剝落的眷村風景),對於食材的珍惜與理解(甜蜜芋泥竟可以拯救婆媳問題),更多的,是隱藏於書寫背後所能型塑的家庭氛圍;一個懂得詠嘆與勇敢的人,如何反省人身難得並深深感謝。
長久以來,就是這份特屬於曼娟老師的充滿溫柔理解的眼光,在注視這個並不美好的世界。我們在浮躁塵世中,宛如旅人跋涉後的頹唐心靈,才能像遇見細心修補雕像的藝術家,使朽舊還原為新,使傷口提煉為救贖。而一點點稍縱即逝的舌尖滋味,也才能重覆回鍋上桌。
對於某一食材的好惡,可能因為身體年輪的改變漸漸有了新的感悟;對於一道菜的回憶,往往來自烹煮料理的人,享用時的場景、心情、溫度,還包含了一點點當年童樨稚氣的不理解。然而時間移動,舌尖上的鄉愁無預警地誕生了,我忽然明白,隨夏天秋天冬天春天的遞嬗,成長、改變、跨越、懷念,來得那樣巧妙與輕快。無法拒絕。
因此,《黃魚聽雷》看似寫的是不同的料理與品嘗,其實,真正透過味道被保留下來的,反而是瑣碎生活的點滴細節。是那已經在時間中泡沫般揚逝的崩毀年代,青春時不輕意拋擲的笑語、臉龐及其相關,是生命中某些總是擦身遺憾而終究透過飲食得到滿足或再度失去的這些那些。闔上書頁之際,隱隱然,我竟在各種快炒慢蒸的殊異氣味中,聞見某種懂得之人的慈悲。
飲食是寫給時間的詩。就像海裡的黃魚聽過了雷聲,縱身沉入深深海底;我們嚐過了人生不同時節的煙火,因而甘願走向下一道未知的餐點或考驗,輕輕拾起刀叉碗筷,繼續享用舌尖觸滋味的剎那,愉悅苦澀酸甜。
目錄:
- 夏日宴
- 秋日宴
- 冬日宴
- 春日宴
內文摘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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蕉裡的快樂
小時候我之所以愛吃香蕉,完全是受到父母親的影響。他們都生長於黃河流域,童年時便聽過這種水果,卻從沒機會嚐過。父親說,香蕉的招牌會掛在水果鋪子裡當成裝飾,迎風招展,金黃色的誘人線條,令人垂涎。然而真要有人買了,老闆便從地窖裡取出一根,不知道已經儲存多久的香蕉,整條都漆黑,風乾了的樣子,讓人胃口盡失。路過水果鋪的孩子,永遠沒錢買香蕉,總要貪婪的多瞧上招牌幾眼,成了一種掛念。
父親長大之後隨海軍船艦來到基隆港,並不知道這一獃就要五、六十年,以為只不過十天半個月,於是夥一群同袍,用鋼杯買來砂糖,濃濃地沖泡熱水喝,好像要把自年少起即離家流浪的苦楚都調和了似的﹔又買來十斤、八斤的香蕉當飯吃,並且陶醉地想像不久之後返回故鄉,可以驕傲地向兒時玩伴炫耀——我只吃香蕉不吃飯,那蕉原來是黃金一樣的色澤,並不是黑色的。在台灣,可沒人吃黑香蕉的。這些玩伴後來都沒有重逢,父親的香蕉傳奇也一直沒機會說。
曾經有過一段時間,因為經濟上的考量,台灣香蕉都要出口,吃不到新鮮香蕉,只好吃脫水香蕉,這彷彿成為一種屈辱,是民族的屈辱,也是貧窮的屈辱。在我誕生的年代,台灣已漸漸走出這樣的屈辱了。起先只有芭蕉可以吃,短粗的果實,甜度和香味都不足。然後,芝麻蕉出現了,果實變得瘦長,一剝開皮,濃郁的香味襲人而來,香蕉皮上芝麻似的黑點,標示它是一種新品種。
對於小孩子來說,天天吃香蕉終歸是要膩了的,我開始嫌棄吃過香蕉之後口裡留存的氣味。加上頑皮的男生作弄女生之後,總要嬉皮笑臉的唸﹕“小姐小姐別生氣,明天請妳去看戲,我坐椅子妳坐地,我吃香蕉妳吃皮。”我隱隱覺得受了欺負,對香蕉更沒好感了。
直到我更大一點,母親在家裡發展育嬰事業,放學之後我有時也幫換換尿布,餵餵牛奶。有個不滿週歲的小嬰孩,排便很辛苦,母親叮囑我餵他吃點香蕉,並且示範餵食的方法,用一根小湯匙在剝開來的蕉肉上多挖幾趟,挖出果醬來,再餵進嬰兒口中。我看母親細心的將外層果肉挖除,再將陽光色的比較軟的果肉變成醬,送進那個孩子口中,我忽然有些發愣了,當我很幼小的時候,牙還沒長出來,記憶也還蒙昧,母親也是這樣餵我吃香蕉的嗎?我在她的手上吃過多少香蕉呢?在那以後,我並沒有變成一個愛吃香蕉的人,真實人生沒有那麼戲劇化。
我用吃水果以外的方式吃它,將它吃成甜點;吃成飲料;吃成三明治。吃成三明治最簡單,將吐司抹上花生醬,再切幾片熟透的香蕉夾在裡面,花生的香味與香蕉的甜度巧妙的融合在一起,我就這麼不知不覺地吃掉半隻香蕉。朋友請客吃鐵板燒,雖然很清楚知道昂貴的是活龍蝦和松阪牛肉,可是心裡偷偷期盼的卻是甜點煎香蕉。小小兩片,煎年糕的形狀和香味,送到面前來的時候,我便有無法遏抑的快樂了。在美國第一次吃到香蕉慕思,從此念念不忘,香蕉牛奶啦、香蕉冰砂啦,都讓我一往情深。有科學家研究指出,香蕉確實含有一種令人感到快樂的質素,沒錯,我早就感受到了。
最令我讚嘆的一次快樂經驗,是在曼谷,東方文華飯店旁邊,一座學院的學生聚集的小吃街。一個中年婦人推車,將摶好的油麵糰在熱鍋上煎成餅,然後將香蕉切片裹在裡面,很快的把兩面煎黃煎脆,灑上白糖,澆上煉乳,熱騰騰地送進嘴裡,頭一次發現香蕉是甜中帶酸的,麵皮上的糖和煉乳附在軟綿綿的香蕉肉,多層次的滋味在唇舌間像瀑布似的流瀉而下。
這種快樂的神秘質素,終於,徹底收服了我的伶牙俐齒。
關于作者:
品味,張曼娟
閱讀,好滋味
人生總有些追求,張曼娟追求的是好滋味,并不是甜美,而是酸甜苦辣的調和,都有可能令人留戀不舍。
這回,她細細將這些好滋味紀錄下來——那些食材,那些人情,那些故事,都值得細細品味。閱讀著她也像閱讀自己,我們都甘心把生命交給歲月,薈萃成一道道因懂得而慈悲、因諒解而深刻的靈魂料理。
這是一回生命的歡宴,品味張曼娟,領略人生好滋味。